下界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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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01/19 15:32
下界,Site-MC-52(N),顶层会议室

陆总新迟到了两分钟,他方才从底楼的某个下界传送门中现身,连带着他在主世界时与伦理委员会的代表交谈的记忆一起传送了过来。后者的言语或许过于重要,他不得不把今天这场会议暂时地抛诸脑后。

但现在不论如何,先得把这场会应付过去,陆总新是这么想的。

顶层会议室的门虚掩着,陆总新一推就开了。会议室天花板的下界顶层的基岩压迫着房间内的每一处空气。

陆总新坐定过后,下意识地瞄了一眼离他有一整个会议桌之隔的闻亦陈——这个下界站点的EAPD主席,他在个人经历上共事多年的同事,数分钟之前却已变成了他立场上不共戴天的敌人,而闻亦陈自己是自然不知道的。而恰好的是,闻亦陈虽然手上记录的动作不停,但视线也同样落在了陆总新身上——所谓的同事关系又如何呢?闻亦陈很想承认这段关系,但他知道他得暂时不考虑这些复杂的人际事务,因为有更需要他关注的“大是大非”摆在眼前,他必须时刻提防着这位狡诈的对手。

在此之后,陆总新与闻亦陈的注意力才转移到了这次会议的主题之上——更准确地说,是这次会议的主持者之上。

梅问之。

下界顶层之下的会议室,已然成为了这座披着站点外衣的下界堡垒的决策中枢。过往的72小时内,无数指令或是经过,或是送达了Site-MC-52(N),但无一得到回复,更无一得到执行。主世界的伺机而动者——不论是伦理委员会还是EAPD,都不约而同地发狂似的从自己所能掌握的一切档案与数据库中调出这位站点主管的信息,暗色的人际网络在这些信息的支持下蠕动铺展,最终搭上了陆总新与闻亦陈的肩膀。

陆总新人事主管,非常高兴能看到你在如此忙碌之中还能回到52站点履职啊!梅问之并非是会做一成不变的会议开场白的人,但此刻她的这句话已经让陆总新认识到问题所在。外界从来无法在梅问之的眼皮子底下打信息差。

陆总新确实没有想到,会议一上来就已经处于摊牌的边缘了。

陆总新用礼节性的微笑回应了梅问之,说:人事主管在站点里可是不能缺位的啊,全站点上下那么多人员需要调配,何况现在是非常时期,O5的命令下得死死的,连我刚从下界门里出来的时候碰到的那个清洁工的工作调令都需要我批准哪!

会场内少有能感受到陆总新尽可能散发出的幽默感的人,更多的人,包括梅问之与闻亦陈在内,只感受到了陆总新的急迫。

闻亦陈没给其他人太多的思考时间,他接着陆总新的话说:陆总管啊,我知道特殊时期站点稳定为先,但也没必要用一个0级的清洁人员彰显自己的权力啊!我们站点上下还是很尊敬您的!

陆总新没有回答他,甚至没有看向他,他只是继续看着梅问之说:梅主管,我不得不赞叹我们这个通讯站点的制度建设之完备,现在看来,主世界的一举一动,什么O5议会的指令,什么EAPD的站点沦陷,您得知得比某些组织——我是说,基金会机构——的情报部门还要早啊!现在您有这个情报优势,自然也要发挥出来。在我看来,这些情报优势,势必是要为我们站点在风暴中屹立不倒来服务的!

旁边的几位研究部门代表纷纷别过头去,这似乎并不是基金会内部常出现的说话方式。

闻亦陈稍稍挺直了身子,但梅问之在闻亦陈发出声音之前就抢先一步,她说:陆主管,在伦理委员会开始进攻Site-MC-100——那个EAPD的总部——的三天后,我们站点依然在正常运作,没有一起收容突破,研究工作也在正常进行,我们现在难道不是在风暴中屹立着吗?主世界的那些“情报”,似乎和我们站点“屹立不倒”关系不大吧?

梅主管,“屹立不倒”是现在站得住,更是要在久远的未来站得稳,稳住一个基金会人的本心!陆总新难得地在这句话的末尾用余光扫了闻亦陈一眼。

那么,陆主管,你说的基金会人的本心,指的是服从伦理委员会的命令,利用那把有着空间异常的剑攻击离这里最近的EAPD驻地吗?陆总新主管,你是忠于伦理委员会的吗?!

陆总新再一次未能料到梅问之的直白。他已经料到他与梅问之的对峙或许要以此结束,但并未想到这一切会来得这么快。

陆总新的语言本能般地被组织出来:我忠于“控制、收容、保护”的理念,我忠于《基金会宪章》!

闻亦陈不见梅问之打算继续,便自己开了口:陆总管,难道你说的“控制、收容、保护”指的是镇压你的同事,拘禁你的上级,然后保护某些权力动物的私欲吗!你说的《基金会宪章》,究竟是我知道的那份纲领性文件,还是某些人的口含天宪?!陆总管,现在我们都知道你代表着谁,你不要太过火了!

梅问之的视线迅速袭向闻亦陈,锐利地与他的目光相交锋,后者不出所料地溃败了下来。梅问之的声音没有丝毫软弱:闻主席,我也奉劝你不要把你们在EAPD里的那一套放在52站的会议室里来!

闻亦陈不再出声。

直到此时,所有人才发现,偌大的会议室中,除却梅问之、陆总新和闻亦陈,还有其他站点的研究与管理人员,一共十二位。


2020/01/19 16:05
下界,Site-MC-52(N),顶层会议室

会议结束后,梅问之让陆总新留下。其他人沉闷着离开了顶层会议室。

门外石英地板上的脚步声逐渐远去。

梅问之顺手拉开一把椅子,坐了下去,开口道:陆主管,会上我们说的关于这一阶段的人事调动处理办法,你有什么更好的建议吗?

陆总新思考着眼前这个人的意图,不过,既然她在会前就已经摊牌了,还用她的气势掌控了一整场会议,那么在会后的现在,自己不如同样摊牌给她看?于是,陆总新没有沉默多久,他反问道:梅主管,您把我留在这,不是为了问我这个问题的吧?

随着陆总新字句吐出,梅问之看向了他,在这一刻,她先前压抑的不解终于在无声中爆发。

陆总新克服着他对梅问之那深邃眼神本能般的恐惧,抓着他自以为的这个机会,接着说:梅主管,你我已经共事八年了。您比我聪明,也比我更恪守基金会的信条。我们进来时都是最普通的1级文书,不到三年您就升迁到了站点主管——我记得那是主世界的28站——而我虽然一直跟着您,但爬到当今这个人事主管的位置我就用了整整六年!

梅主管,我说这些话不是因为我嫉妒您的生涯如何顺利,而是我明白,您是有能力的人,您也是愿意发挥您的能力的人。我见证了您八年以来的锐气——您为基金会服务至今绝不可缺少的精神。但在此刻,在这个下界站点——这个基岩之下的站点的您,我必须承认,我看不到您的锐气!拐弯抹角,隐藏自己的意图,这不是我认识的那位梅问之!

梅主管,我不知您是否是刻意逃避,但我想您一定知道这条消息:O5议会的部队已经来到了Site-MC-100的外围,试图叛乱的EAPD也已经是强弩之末。您是珍视基金会事业的人,之前的事您也不是不知道——上一届监督者全部离奇死亡后,现在这一届监督者的产生程序严格按照《基金会宪章》进行,内部裁决部门的公正性又有谁能够质疑?我认为,现在尽快和O5议会达成联系,表明我们的立场,即使我们不采取行动,那也是尽了基金会人的本分!

陆总新说完了。他惊讶于自己居然能一下子说出来这么一大堆话,他憋在心里的某些东西也随着这股惊讶而释放了出来。

陆总新的话语里或许有几分事先准备吧,或许有几分虚假吧,但或许也有几分真实吧。

梅问之的注目未曾停止,她感受到黑石桌面的低温,她感受到陆总新的话语同这桌面一样,看得见磨制的痕迹,却追溯不到那应有的粗糙。

梅问之起身离去。陆总新没有拦住她。

陆总新回过头,想再说些什么,但最终他也没想出来要说什么,惟余词句、思索与逻辑的碎片在他看向梅问之背影的目光中飘荡,而后归于沉淀。


2020/01/19 18:26
下界,Site-MC-52(N),2层走廊

闻亦陈在此等候多时了。

2层的走廊或许是52站点风景最好的地方。透过同人差不多高的玻璃护栏,俯视下方,废弃的石英矿场的遗址依然深扎在下界岩那暗红的海洋之中;往稍远处,岩浆肆意浮动在下界岩的边缘,联结着无垠的浑浊的雾气;雾气的深处,诡异的植株勉强显现出它的身形,在猩红的无光的天幕中点缀以不协和的青与蓝。

闻主席,我来了。梅问之的声音响起,闻亦陈立刻在下界不算清新的空气中从中嗅到了她的疲惫。

梅问之,叫我名字就行。今天会上那么一出,你不会还以为我是来找你谈工作的吧?

闻亦陈,当你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就已经知道你今天要来谈什么了。梅问之靠在了玻璃护栏上,同靠在走廊墙上的闻亦陈相对。

闻亦陈笑了笑,用尴尬的方式试图化解尴尬。

那——梅主管,要不我们还是先来谈工作?

梅问之点了点头。闻亦陈走向她,从怀中递出一本成书:梅主管,兼听则明。我不敢说我们EAPD的这份调查报告完全客观公正,但我觉得至少您应该读一读。

梅问之接过了那本成书。翻页声回荡在空虚旷阔的下界之中,不知是混入了还是形成了来自远方的呜咽。梅问之读了它五分钟半。

梅问之没有把成书递回去,她只是把它合上,用右手拿着它,再自然地放任成书并不重的分量使自己的右臂垂下去。

站点EAPD主席,闻亦陈,我读完了EAPD的这份报告,我必须要说——

我太失望了。

曾几何时,我还并不认为EAPD真的像外人口中那般官僚。

直到今天,直到今天的这一刻,我才认识到什么是真正的EAPD。一群体系之内自以为精英的人们,为了彰显自己所组成团体的所谓“形象”“能力”“公信力”,不惜挂起“维护权益”的旗帜,肆意地卖弄权力。

于是——于是,你们翻遍了基金会的法律文书,搜遍了基金会的历史档案,想尽了办法为你们的对手罗织罪名,恨不得把伦理委员会的人全都贬为D级。是啊,闻亦陈,现在的那些监督者,即使他们确实像你们的这篇报告中所说,是僭越者,是阴谋家,他们也有一句话说的很对:EAPD的人不适合当基金会的领导者。恕我直言,闻亦陈,EAPD现在手中攥着这样微小的权力就胆敢以整个基金会为代价满足自己的虚荣,一旦EAPD真的掌握了全基金会的大权,你们又敢做出些什么来?闻亦陈主席,你告诉我,EAPD会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梅问之所言之中,有什么刺痛了闻亦陈的心,刺入了他的意志。闻亦陈站立着,用低沉的声音掩盖着他的颤抖:梅问之主管,EAPD已经很好地回答了这个问题,这份报告就是答案!EAPD从来不是官僚集团!

好,闻亦陈,那你告诉我,什么才是官僚集团?世上难道只有一种——那碌碌无为的尸位素餐者,才可被称为令人厌恶、百无一利的官僚?操弄权柄者是不是官僚?不顾大局者是不是官僚?形式主义者是不是官僚?以权谋私者是不是官僚?你们倒好,为了那一个两个的监督者的位置大打出手,挑起基金会的内战,用信条与信仰粉饰自己觊觎权力的事实,用名词与概念掩盖自己膨胀不止的虚荣,现在谁是官僚?!

梅问之!EAPD从来最透彻地明白什么是“控制、收容、保护”,挑起的也不是什么内战,而是基金会内部正常的纠错程序!

几乎是哭喊出了这句话后,闻亦陈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落入梅问之的陷阱。

或者说,他已经落入自己为自己编织的陷阱。

闻亦陈,你还记得我们上大学时的约定吗?你说要凭借知识与决心,把世上一切迂腐的官僚一扫而光,把效率、真实与公平还给世人;你四次拒绝学生会的邀请,你说这只是因为你打心底厌恶官僚主义。闻亦陈,十多年的时间过得很漫长,它太漫长了,以至于它真的能改变一个人。

闻亦陈低下头去,泪水无声地滴淌。即使是下界,也无法蒸发他的悲伤、失落与懊悔。十一年前与梅问之同窗的他,从未有可能想到今日此刻。

梅问之准备离去。

闻亦陈,我为你在EAPD里的晋升庆祝了五次。现在看来,不值得。

下界荒地的绯红在梅问之的背后,冷清如一簇焰火。


2020/01/19 23:14
下界,Site-MC-52(N),顶层站点主管办公室

梅问之久未睡去。清醒的梦中,她望见了很多。

她望见,伦理委员会对Site-MC-100的总攻已经开始,昔日的EAPD总部陷入火海,但战斗的双方穿着的都是基金会的战斗服;她望见,无限长的名单上一个个姓名被划去,无形的力量决定了生与死之间的界限;她望见,一个人沿着螺旋路无尽地走,阴冷的雨与刺骨的风愈演愈烈。

她还望见了陆总新,他站在烟雾之中,她试图穿过烟雾,却只看见陆总新的面目在烟雾中逐渐模糊了;她还望见了闻亦陈,他坐在图书馆的中央向她微笑,她试图走向他,却被脚下的书本绊倒,一次又一次。

于是,她望见,陆总新与闻亦陈消失了。她依然身处下界,她的头顶是下界顶层的基岩。她在黑暗中摸索,她的眼睛被烟雾刺痛,她的步伐因书本受阻。她偶尔听见几个熟悉的声音,偶尔闪过几个熟悉的场景,而后又归于至暗。在漫无边际的不可视的黑暗之中,她也不可视地望见了不竭的声音催逼她表明立场,不竭的声音迫使她做出行动。她在这些不竭的声音之中分解消散,然后又在下界炙热与冰冷的结合中重回躯壳。她击打着黑暗中的一切无形的事物,她击打声音,击打烟雾,击打书本,击打她自己,直到这些超出了她的感知,一切又回归到下界不可击破的基岩之下。

她不想再反抗。她失败了。

她故作坚强,却依旧无法抵挡权力。那腐蚀了基金会的丑恶之物,那逼迫她旁观着自己的一切人际关系支离破碎的丑恶之物。

但在这一瞬间,她又成功了。

她无法抵挡权力,但她不会接纳权力。

她会自我放逐。


2020/01/20 08:45
下界,Site-MC-52(N),顶层会议室

陆总新火急火燎地赶来会议室。在六分钟前,他已经得到消息,梅问之消失了。

站点监控录像未能提供任何有效的信息,梅问之在昨天21时进入自己的办公室后就再也没有出来过。对站点主管办公室的搜查最终也无功而返。

告诉陆总新这个消息的是闻亦陈,他今天并未列席会议。他久坐在梅问之常用来接待宾客的那个沙发上,他不知道自己是否需要继续思考。

只可惜,闻亦陈从来没有注意到,仅离他不到半米的雕纹书架最右下方的那本书已经被抽去。那显然是一个机关。

知道这个巧妙的红石装置的只有两个人。其中一个是陆总新,他数年前刚调来Site-MC-52(N)的时候,曾瞄了一眼站点主任办公室的结构图。不过,这一记忆或许已被有意或无意的雪藏了。

还有一个人,此刻正行走在最为平坦的世界边缘。灰黑色的不可破坏的方块宛如镣铐,血红色的异常般的天空如同宣示着戒律与审判。

那是下界顶层的基岩上方,那是下界之上的放逐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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